尋找湘西的魂

作者: alan972000

導讀一:趕屍下蠱,苗民先祖的自我保護湘西,自古稱作苗疆。據說那一場神話時代的戰役以苗人先祖蚩尤大敗而終。後來苗民不得不退出炎黃統治的黃河流域,在洞庭及更南的湘黔地界休養生息。湘西一帶山險水急,瘴氣彌漫。楚國逐臣屈原途經此地,為化解身體和內心的雙重濕氣,做詩吟賦,於是才有了“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千古佳句。話說回來,當生活條� ...

一:趕屍下蠱,苗民先祖的自我保護湘西,自古稱作苗疆。據說那一場神話時代的戰役以苗人先祖蚩尤大敗而終。後來苗民不得不退出炎黃統治的黃河流域,在洞庭及更南的湘黔地界休養生息。湘西一帶山險水急,瘴氣彌漫。楚國逐臣屈原途經此地,為化解身體和內心的雙重濕氣,做詩吟賦,於是才有了“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千古佳句。話說回來,當生活條件極端惡劣時,人類往往會向超自然力量尋求對苦痛現實的解釋。於是,在湘西,巫文化變得極度繁榮,而其中集大成者,一是趕屍,一是下蠱。湘西苗疆自古征戰不絕,士兵戰死疆場卻不瞑目,必須落葉歸根才能入土為安。於是趕屍匠應運而生,成了360行之外的又一嶄新行當。趕屍匠自幼練就還魂、站立、過橋、啞狗等36種功夫,能喚醒屍體,趕著它們回歸故土。為什麼趕屍這門特殊手藝只在湘西能見?是與這裡特殊的人文生態環境密切相關。第一,只有湘西才有“死屍客棧”,此類客棧不納活客,只專門招待趕屍匠和被他引渡的游靈野鬼。第二,只有湘西民眾聽聞趕屍匠的小陰鑼時,懂得立時回避。第三,湘西村外有路,而其他省份公路大多穿村過鎮,自然不允許死屍過境。除了湘西人文生態為趕屍提供了地利這條王牌因素,趕屍匠的作用也不可小覷。須男性,年滿16,膽大身壯,長相麼,最好醜一些,方便震懾鬼魂。另外在湘西還有三趕三不趕之說。凡病死、投河死和雷打火燒致死的不趕,因其魂魄已被閻王勾去,縱有法術也無法把鬼魂從鬼門關喚回。凡砍頭死、絞刑死和站籠死這三類可以趕,理由是他們死不瞑目,既思念家鄉又惦念親人,這類人便可用法術將其魂魄勾來,以符咒鎮於屍身之內,再翻山越嶺,返回故裡。雖然我把趕屍說得神乎其神,如果你問我信麼?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為何這一行當卻流行千年?除了落葉歸根的傳統,就是的確有人借著趕屍名義招搖撞騙。通常是兩人合作,接活(屍體)後一人在前面敲鑼引路,另一人以黑布罩頭,白紙蒙面,再帶一頂高帽,還一蹦一跳不按常理走路。看到這裡你會生疑,屍體哪去了?其實屍體大多已被大卸八塊,只保留頭和四肢放於趕屍匠的背囊,其余部分早不知去向。到得屍身家中,趕屍人又會以做法為由,暗自把屍體頭顱神不知鬼不覺地放於已備好的棺木內。家屬通常只能在月色下瞻仰一下遺容,隨後匆匆蓋棺下土。如果趕屍為湘西男人專擅,那下蠱則只有苗家女人才能掌握。湘西有這樣一種說法,無蠱不成寨,也就是說每個苗寨都必定會有至少一個下蠱女人。蠱字拆開,上蟲下皿,含義再明確不過,就是器皿中的蟲子。可不是任何軟蟲花蝶都能被叫做蠱,通常是把許多毒蟲(毒蛙、毒蛇、毒蜘蛛等)共置一皿,然後讓它們進行大逃殺式游戲,最後一個活著的才是蠱。各種毒物中,屬金蠶蠱(日啖錦緞4尺)最毒,往往斃人於數秒數步。《天龍八部》中的阿紫和《笑傲江湖》裡的藍鳳凰都該算下蠱高手。毒物暗藏袖口,趁敵不備倏忽發射。其實這也是苗疆女子下蠱的常用手段,把蠱毒藏於甲縫,摸准時機,捏指彈風。中蠱者不會很快出現症狀,卻會日益萎靡,慢慢寡歡而亡。苗女下蠱的原因有兩種。一是喜歡的阿哥變了心,為了報復,所以這種蠱還有一個好聽名字,叫做情蠱。另一種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蠱術的掌握者如果一段時間不把蠱毒放出,自己必會被其反傷。如果蠱婆心地善良,那宅旁草木大多萎頓。如果奸佞潑蠻,那左鄰右舍的日子恐怕都不會好過。趕屍與下蠱,為湘西籠上一層神秘面紗。這該也是聰明的苗族祖先自我保護的手段。不過總會有好奇心狂野的漢人,日日夜夜趕來,只為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傳說在現形時的或真或假。當然,好客的湘西導游每每遇到這類已回答幾千幾萬遍的問題,仍會不急不躁地給你從頭講來,“話說我們的老祖先蚩尤與你們的老祖先炎黃大戰七天七夜,只殺得天昏地暗……”邊說還邊揮著膀子。

二:他們的活,像一條河如果以知名度為索引給千古苗人拉出一張榜單,那獨占鰲頭的必是蚩尤。而排行第二的則一定是他。他21歲時丟下槍,拿起筆,一生撰寫美文無數,是我國近現代文學群峰中的珠穆朗瑪,也是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一位中國人。他,就是沈從文。作為滿清提督的後代,沈從文是口含金匙出生的,幼年時還一度成為家族中心。如果按照相聲藝人的說法,那就是“千頃地的一根苗,老哥仨的一只眼。”雖然盼子成龍的願望在沈父心中一直燃燒,可他也早早理智看出這不是塊讀書料。私塾管教雖嚴,可年幼的從文總能使出各種手段逃學,到湘西鄉間的野山野水間逍遙取樂。當然關於逃學事件,沈從文自己還有另一版本的解釋。“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從文長到14歲光景,家鄉這本大書已完全被他消化,胃口就又空了。時值民國初年,戰亂紛繁,民風尚武。從文對母親說,我要參軍,當一名預備役士兵。母親也正想不出應對日益頑劣兒子的方法,又想軍中管教嚴格,應對他成長不無裨益,便欣然答應。很快,從文穿著媽媽新縫的灰布制服,與三百同鄉一道,乘著一排蓬船出發了。從14歲到20歲,幾年的軍旅生涯讓沈從文一下子長大。在《從文自傳》中他不止一次提到看殺頭到麻木,明白了人命並不比豬狗高貴多少。這一段刀口舔血的經歷也讓他的人生與那些日日飽讀四書五經的城市青年有了質的區別。後來沈從文輾轉來到北京,開始學習寫作。可能是看多了硝煙與戰火,看慣了深紅淺紅的鮮血和殘缺不全的屍體。那一段本可大書特寫的戰事卻被他有意規避,流轉筆端的始終是唯美純粹的湘西愛情故事。湘西男人都白臉長身且能歌善舞,女子皆聰慧美麗還有一點倔強。許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如翠翠、夭夭、二佬、龍朱,伴著《邊城》、《長河》、《龍朱》一個個走進了讀者心裡。如果說陶潛讓湘西武陵成為“世外桃源”,那也正是沈從文讓整個湘西世界有了靈性,讓這裡的草木被太平和樂的光輝映得朦朧。沈從文理想主義的一面在他創作初期的一系列愛情小說中被淋漓展現。而那一次闊別家鄉16年後的沿途所感,則開創了中國鄉土文學的現實主義先河。1934年初的那個晚冬,剛過而立的沈從文回家探望病中老母。他的輕舟沿沅水逆流而上,兩岸被白雪覆蓋的林木,一道道順流時從不曾注意到的激流險灘,如一副看不夠的畫卷,在身前鋪展。水中行舟二十余日,長久的寂寞也催生了創作欲望。可這一次,他卻把視線放得很平,不再去描寫苗族青年鴛鴦蝴蝶的愛情,而把焦點落在沿途萬萬千千討生活的普通人身上。此時獨站船頭的沈從文發現,剛才還增了幾分豪情添了幾分酒量的絕色風景竟變得有些模糊,而在命運洪流中始終一往無前的弱小生命卻一個個清晰具體起來。那吊腳樓上烈性的風月女子,卻能為個水手等到望眼欲穿。那有些滑頭的77歲老纖夫,干起活來卻比年輕人還拼命。那當過土匪性格莽撞的水手,卻把沈從文給他抽葷煙的賞錢換成幾斤橘子送給這體面書生。無論妓女,纖夫,水手,他們的影子本來渺小得微不足道,他們的故事本來零碎得稱不上故事。“他們百年前或百年後的生活可能跟現在一模一樣。但他們仍舊忠誠地活著,擔負起自己那一份命運,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也從不逃避為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湘行散記》)是沈從文把這些細碎片段串連成一條波濤洶湧的長河。這條河,不在北京,不在巴黎,不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她只專屬湘西。這條河,會有波濤,會有暗湧。會刮風下雨,也能看到彩虹。沈從文的輕舟終於穿過沅水回家了,他的文學生涯也因為這次穿越而通達偉大。沈老最後一次回家是1988年,這次是永久性定居,不再走了。他的侄子,我國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在叔叔長眠的地方寫下這樣的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我於是恍然大悟,原來河流的最終歸宿不是注入大海,而是回到開始的地方。三:鳳凰的慢生活沈老的墓碑位於聽濤山之上。山不算高,終年蒼翠。墓碑旁伴著五彩石與野菊花,還有沱江水的日夜流淌。來看望他的人不多,有的低著頭,努力回憶著邊城故事,有的干脆找個地方坐下,攤開書,無聲地讀。這裡真安靜,竟形成自發的場,罩著每個人。而這種靜,恰與一裡外鳳凰古城的鬧成了對比。鳳凰的鬧是有原因的。200多年前,這裡原是軍事基地,滿清政府為平定苗疆叛亂而修造。槍聲與炮火,最先打破了這裡的寧靜。後來苗漢相爭的事故少了,人與人、人與自然學會了和諧相處。軍事基地的作用變得名存實亡,卻慢慢演化出許多城鎮功能。每月初一十五都會有人從鄉下到城裡趕集,賣炭的,賣水果的,賣米面的,都大聲叫賣。人聲的快樂喧嘩,讓這裡愈發熱鬧。鳳凰現在的鬧還與中外兩位作家有關。一位是前文提到的沈從文,鳳凰因為沈老家鄉的身份而被國內讀者熟識。另一位是新西蘭作家路易艾黎,把鳳凰形容為“中國最美麗的城鎮”,這毫不吝嗇的褒揚也讓許多外國讀者認識了鳳凰。正是這兩類中外讀者奠定了鳳凰最初的輝煌。不過鳳凰之後的命運也像她兩個距離不太遙遠的兄弟——麗江與陽朔——很快便被高密度的旅游經濟占據,酒吧、餐館、客棧、各類工藝品店幾乎把古城每一條石板路兩側的空間填滿。鳳凰也就變得更熱鬧了,從早到晚,無止無歇。來鳳凰旅行的,大致可分成兩種人。第一種先看報紙,從花花綠綠旅游廣告中一眼看到一個名稱好聽、花費又不太昂貴的地方。“鳳凰?這地方便宜啊,從北京雙飛還不到兩千,走!”於是鳳凰古城內外到處都能看到趕鴨大軍。另一種人把沈從文當成偶像,把鳳凰當成夢想。所以大概去過沈老墓地的人數就正好不多不少是第二種人的數量。我應該也算第二種吧,在鳳凰游蕩了一周時間,卻沒去任何明碼標價的旅游景點。只放任自己腳步在古城中游蕩。是在這來來回回的游蕩中,我發現:鳳凰女人喜歡打麻將。通常就在露天,嘩啦啦圍起四方陣。這裡的麻將沒有東南西北中發白,只保留萬子筒子條子108張。所以立手沒有雜牌,看上去齊整,也更容易和。鳳凰男人喜歡下像棋。沱江邊任何一處空地都能成為戰場。往往對戰兩人從容不迫,倒是旁邊觀戰的七八觀眾成了風景——強閉著嘴,緊皺著眉,個個在心中掐算步數,讓活潑思維熱鬧跟進。鳳凰女人喜歡吃鴨霸王。一種麻辣系數極高的當地小吃,味道有點像香辣蟹,只是把螃蟹換成鴨。往往第一口就讓人不再感知口舌存在。吃它的最高境界,是明明已經辣到失落了心跳,卻仍義無反顧往嘴裡填鴨。鳳凰男人喜歡喝自釀米酒。糯米、高粱、玉米、獼猴桃都能成為酒中調味的原料。也有當地人把酒售賣給游客,一家叫鳳凰紅的就非常有名。盛酒容器都用葫蘆,滿滿一葫蘆不到2斤,掛在腰間,頗有江湖豪傑風範。這種酒初喝甘甜爽口,如蜜水糖汁,卻不堪豪飲。一日約了三五好友暢飲,只5個葫蘆就讓所有人不省人事。鳳凰人知足於這樣的生活,日子自然過得比那些拉纖趕船賣唱的先祖們更安全也更有趣味。可一旦你也適應了這種慢生活,喜歡上這裡的安全與趣味,便會有一種不自知的風險生長。這風險只當你重返都市才會發現——原來調節心理時差遠比調節海外歸來的生理時差艱難得多。這也該是許多人還沒離開就開始想念剛一回去就想再來的原因吧。每晚夜上濃妝,鳳凰真正到了一天中的素年錦時。吊腳樓,紅燈籠,沱江中順流而下的紙燈與祝福,一個個遠年風景的殘存片段盡數復活。吊腳樓裡不再有淺吟低唱的風流女子,取而代之的是架子鼓,搖滾樂,或者其他什麼都市人喜歡的節奏。你也可以點首歌,在吉他伴奏下,借著酒勁,或興奮或孤獨地唱起來。怎麼眼前的景像都不是在鳳凰?怎麼開始回憶了?怎麼老了?是鳳凰提供了這樣一個地方,讓人把遺忘的時光重新品嘗。



(鳳凰是坐在自家炕頭看歲月靜好發自內心的微笑)



(鳳凰是背著小孫子下地干活沉重卻充實的腳步)



(鳳凰是奶奶手中的針線活)



(鳳凰是木頭桌子上的一碗腊肉)



(鳳凰是夜夜笙歌後的空啤酒瓶)


精選遊記: 湘西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