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累了,我們走吧。

作者: 殊途同歸

導讀雨一直下,整整一夜。清晨,天空依然隱晦,鴿子在屋後的空地上走走停停。 七點半,我在長途汽車站等你。天色黯淡,涼風不斷。周圍巍峨的群山上還被潔白的雪覆蓋著,偶爾還有那麼一處裸露著,那處岩石必定黝黑,光亮。車站裡的人越來越多,卻還沒有看見你,我便站在髒亂的路口等你。有人從我身邊默默走過,有人走過時還用明亮的雙眼看我,有人拿著車票向我兜售 ...

雨一直下,整整一夜。清晨,天空依然隱晦,鴿子在屋後的空地上走走停停。

七點半,我在長途汽車站等你。天色黯淡,涼風不斷。周圍巍峨的群山上還被潔白的雪覆蓋著,偶爾還有那麼一處裸露著,那處岩石必定黝黑,光亮。車站裡的人越來越多,卻還沒有看見你,我便站在髒亂的路口等你。有人從我身邊默默走過,有人走過時還用明亮的雙眼看我,有人拿著車票向我兜售。我都沒有說話,因為我在等你,只是等你。

你來的時候,車站的人又忽然少了,車站瞬間的車水馬龍像是場幻覺,那些人像幻覺裡無數的幻影。我生怕你也是我長久的幻覺,於是,我把冰冷的小手伸進你黑色的大衣,繞過你的身體,緊緊抱著你的腰。

車行駛在雅魯藏布江邊的柏油馬路上,你的眼睛看著窗外無數的風景,我靠你的肩頭,你的手撫摩著我被風吹後,凌亂的發,我的眼睛看著你安靜的面容,此時,我們也成了這風景中的一道小風景。

九點,車在貢嘎非典檢查站停下。

面目猙獰的年輕醫生開始逐個給我們量體溫。看著,有人體溫稍微超標,立刻被隔離的場景。我開始害怕,不害怕生病,不害怕死,只害怕和你分開。我說過,我的出生只是為了遇到你。但,你比我早出生十二年。遇到你時,你已結婚生子,一切已經枉然。這次旅行是我們唯一的相守,所以我不能失去,更不想失去你。

三十四度四。我的體溫。我哭了,在心裡。

你離我不過一米的距離,我感覺卻已是千山萬水。

我聽到司機和你在解釋,我暗喜。年輕醫生回頭看我,他看到我臉上倔強的神情,沒有言語,只是揮了揮手。你拉著我的手上車,我感覺到你緊緊的一攥。你從來沒有說過關於愛或喜歡的字眼,但是剛剛的一攥背叛了你所有的堅持。

車繼續在行駛。

沿路的樹茂密而蒼翠,絲毫感覺不到高原的蒼涼。路邊土房高高矮矮,有人坐在門前懶散地抽煙,曬太陽,三五個小孩跟著我們的車奔跑,他們跑累了就坐在路邊嬉戲玩耍。年幼的孩子無憂無慮,現實和煩惱總是伴隨著成長隨之而來,慢慢地,便揮之不去。人生總是如此,有著難以預料的境遇,如同旅行中無窮無盡的突遇。

你坐在我的左邊,我坐在你的右邊。我是你的左手,也是你的右手。你卻不能成為我的任何。因為相遇太晚。

陽光很強烈,我眯著眼睛看沿途的風景,我不敢看你,怕越在乎越容易失去的道理。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和你說話。他說,你們真好。我想,我們真好。可以如此親近,可以一起旅行。雖然一切無論怎樣都會過去,但是有過旅行的記憶,誰也不會再那麼容易忘記。

路邊無名的野花在怒放,紫色的一片。去年十月見過的那些花已經不再,這些花已經開。你說過,任何東西都會過去,無論好壞,過去不會因為誰改變。還記得你發的一條短消息:時過境遷,花開有季。

十一點。雍布拉康山間的小道上,拖拉機緩慢地向前行駛。一群藏族孩子背著髒髒的包,努力跟在後面。我看到他們臉上的汗水,卻找不到疲憊,有的是無盡的幸福。信仰是他們的幸福,對愛情的信仰是我的幸福。

我不停地拍你,你舉著相機,你仰望藍天,你坐在台階上換膠片,你對著我微笑。

我們以前也去過很多寺院和宮殿,我總在佛前祈禱,從不為愛情,只為周圍的人,這是絕對不是一種寬容,是對愛情的一種絕望。你說,雍布拉康是西藏第一座宮殿。無論是第幾,它對於我的意思只是因為你要去,我可以陪著你。

下山的時候,遇到一個喇嘛,他說山腳不遠處有一處泉,常年不息。我們步行到泉邊,只看到清澈的泉水從一根細細的管子流出,你捧著水要我喝。你聽別人說,這泉水可以醫治百病,你希望我健康。我喝了一口,暖暖的,沒有其他異味。我喜歡單純的東西,不含雜質。很多人憧憬的感情便是細膩,專一,不牽涉太多其他。

十二點。昌珠寺門口收門票的喇嘛不知哪兒去了,我一陣竊喜。

寺院裡在整修,很多大殿都關著。遇到年長的喇嘛,他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門,黑黑的殿裡只有昏暗的酥油燈。喇嘛指著角落裡的一件銅器,你認真聆聽他難懂的話語,臉上的表情虔誠。你一句一句地解釋,那是松贊干布曾使用過的。我知道那個叫松贊干布的男人,他娶了兩個國家的公主。文成公主隨著未知的命運,從京都一路坎坷走到了陌生的異域高原。我也同樣為了你,一個人孤單地從重慶——成都——拉薩——廣州——上海——南京——重慶——拉薩。

當我們站在那幅用珍珠,紅珊瑚,寶石手工刺繡的唐卡前,頓時被絢麗的美震撼。臉上的表情怪異,喇嘛看著我們只是不停地笑。他笑我們這樣的凡人,笑我們的無知。

一點,我們回到了澤當,在月光市場找了一家普通的面館吃蘭州面片。

你的少年是在西寧度過的,你喜歡童年的食物。我陪著你品嘗童年的美味,也許已經想不起,記不清一些細節,可是只要你願意,我都會陪著你。我把碗裡的牛肉都夾給你,你說,如此的美味,不應該都給你。我卻在想,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吃飯時,你一直在發消息,我偷偷看你。卻還是被你發覺,你不解釋,我也不問。

我的手機在響,有短消息。一個上海的朋友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回答,有愛人的地方便是家。我在愛人的旁邊,在家。

二點半,桑耶渡口的風很大,已經沒有去彼岸的船。我站你的左邊,習慣性地把手繞在你的腰間,將頭深深地埋在你的懷裡。

有船夫過來和你說話,他答應載我們去彼岸,價格奇高,我累了,已經沒有力氣討價還價。我說對不起。你說,你太累了,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

雅魯藏布江正是枯水期,沙灘在江中此起彼伏,船只能尋著深水泅渡。船行到江心,風小了,我又開始拍你,你只是淡淡地笑。你的臉在鏡頭裡有些浮腫,於是拍你的側面,仍能看到你微微翹起的嘴角。

我回頭看船夫,他專注地看著前方,偶爾看我們一眼。他見過太多過客,經歷了太多無常,已經不屑看這些似乎渺小的感情。

太陽就在頭頂,我們暴曬在陽光下,裸露的皮膚感覺到燒灼。我把頭扎在你的懷裡,那種燒灼感沒有立刻消失,我試圖再回到陽光下,你按著我的頭。我倔強地掰開你的手,撅著嘴坐在你的對面。有船在我們不遠的地方,船上的人朝我們揮手,也有人舉著相機拍我那可笑的表情。你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頭,掐掐我還疼著的臉。我忍不住笑了。

我還只是個孩子,還喜歡和你嬉戲,還喜歡對你撒嬌,發脾氣。你總在忍受著,你知道我比其他孩子更需要寬容。

船到對岸,已經是四點後,我們上了最後一班去桑耶寺的中巴。

你還是坐在左邊,我側著身和你說話。汽車顛簸地厲害,好幾次,我都被顛掉,摔地人仰馬翻。司機和喇嘛們回過頭看狼狽的我,你也笑了。

遠遠看見沙漠中的被一片綠蔭掩映著的寺院。四點半,車駛進了桑耶寺大殿前的空地。

你指著大殿門口的一對石獅,那是吐蕃時期殘存下來的文物。石獅的輪廓依舊鮮明,但色澤已不如從前。桑耶寺是集中國,印度,西藏建築風格為一體的早期大規模寺院,一千多年前它的輝煌是我們可以想像的,經過了那些風吹雨打,它仍保持著原貌,絲毫沒有褪去神秘的色彩。

參觀的人很少,喇嘛們都在停車的空地上曬太陽,念經。我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用手機收錄他們念經的聲音。

我在寺院裡亂轉。看了太多這樣的寺院,已經習以為常;如同經歷了滄海桑田後的坦然。我坐下,靠在牆根下等你。

五點半,桑耶寺的喇嘛們開始打掃院落,看著你疲憊地向我走來。

停在空地的車不知什麼時候開走了。向他人打聽,五點去渡口的車就開走了,要等到第二天才會有車。你問我,怎麼辦?我說,走吧。咱們走吧。你並不想夜宿在外,你每晚都會打電話回家,今晚也不例外。

我們沿著來時的沙路走,沙土太軟,腳很容易陷在裡面。腿感覺到乏力,我還是習慣跟在你的身後,看著你留下的腳印。我們都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渡口,更不知道到渡口的時候,是否還有渡江的船。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到渡口已經天黑,沒船,只能露宿江邊。

第一次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徒步,一步一陷地走著,鞋裡灌滿了沙子,步子已經開始遲緩。你回過頭,我故作輕松的樣子,你又繼續行走。你問我,累嗎?我搖頭。你又問我,如果有拖拉機,你往回走嗎?我大聲說,不。你呢?你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走著,走著。我們之間的距離遠了,趁著你沒回頭時,我使勁跑,朝著你。又走著,走著,我落到了後面,還是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使勁跑。你忽然一回頭,發現追趕你的我,你站在原地等我。我又在你的右邊,你摸摸我的頭發,然後拉著我的手走。

你聽到了拖拉機的聲音。再次問我,如果有拖拉機,你往回走嗎?我還是搖頭。我不累,別為了我回去,走吧。我們走吧。拖拉機迎面開過來,上面坐滿了人,他們朝我們揮手,喊著扎西德勒。塵土彌漫在空氣裡,我略微閉了閉眼,還是躲不多細小的沙子。我沒有告訴你,只是一邊走,一邊揉著。再次抬頭,你已經不在視野裡,我非常害怕,不害怕迷路,只害怕和你分離。我哭了,哭著在沙地裡奔跑,辨別不了回去的路,只能認准一個方向不停地跑,我告訴自己,你就在前一個沙丘等我,我告訴自己,別怕,無論結果。

翻過一個小沙丘,終於看到你的背影,大聲叫著你的名字。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沙漠中回蕩,你停住步伐,我奔跑著撲到你的懷裡。我想休息一會再走,你說,不,我們繼續走,我們走吧。

又翻過了一個沙丘,看到了四五只脫離羊群的小羊,它們咩咩地叫,心裡突然一陣酸楚。沒有遇到你的這些年,我就是一只迷路的羊,一個人走在荒蕪的沙漠中;遇到你的時候,我仍是一只迷路的羊,你只是暫時迷途的過客,我們在沙漠相遇,相伴成行,走出沙漠時,你便是你,我便是我。所以相伴的時光格外珍貴,所以我要好好陪著你。

沙漠裡開始有風,愈來愈大。我們不停地走,不敢停歇,烏雲一點點吞噬蔚藍的天空,天色逐漸黯淡下來。

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個沙丘,前面的村莊忽隱忽現,我興奮地拉著你跑,雖然那速度跟走不相上下。你忽然慢了下來,你說,對不起,讓你走了這麼多路。

記得十歲那年,我去鄉下過春節。大年初一,兩個姨娘要出去打工,為了趕上城裡第一班車,天未亮就開始打著火把走山路。我跟著兩個年輕的姨娘,感覺不到她們背井離鄉的無奈,只覺得山路崎嶇。這時回想,突地一下傷感起來。

村莊越來越近,路邊人家的藏獒見了陌生人,狂叫著。那聲音異常激烈,讓我們覺得真實,覺得渡口近在咫尺。

村中央的大樹下蹲著幾個男人,其中一個見到我們,突然站了起來。走近一看,原來是渡我們的船夫,他和他的弟弟還在等我們。你看看手表,我們在沙漠中徒步了兩個小時二十分鐘,行程十五公裡。 你說,以為我會半途而廢,沒想到如此堅持。如果沒有你,我怎樣的堅持都是徒勞;如果沒有你,我怎樣的徒勞都是沒有意義的。

八點,渡口開始起風。船在江面上艱難地橫渡,浪不斷地向小船襲來,濺起無數水花落在我們的身上。你站在我的面前,輕輕抱著我,為我遮風避浪。船夫的弟弟傻傻地看著我們,我注意到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然後轉移了目光。我用手環繞著你的腰,將臉貼近你的身體,感覺到溫暖和安逸。

我疲憊了,疲憊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醒的時候,船已經靠岸,你的頭發被風吹亂,伸手為你理理發,發現你的發間被飛濺的浪花濕透。小船經過風浪終於回到了渡口,我們經過了一天的展轉,也要結束旅行。天黑了,我們回頭,已經看不見對岸的沙漠和渡口,江面一片混沌。

我們累了,相互依偎著。

我們累了,我們回去,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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